2011年10月8日,星期六,天气预报显示,这天晚上的吉林省长春市会有一场阵雨。
长春市南湖大道和人民大街交汇的十字路口西南侧,掩映在树木间的一座红*建筑格外引人注目。这里是吉林省实验中学,在当地“四大名校”中排名第二。
和全国大多数名校一样,对于这里的高三学生而言,周六还不是周末。下午4点多,这是一周里的最后一节课,高三18班的老师安排了自习。
坐在靠墙边第四排位置上的吴天昊,穿着运动鞋运动裤,显然正等待着最让人兴奋的一刻——下课。在过去的6天时间里,他白天到学校上课,晚上开小灶补习数学,如果没有意外,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会是一周里最快乐的时间——他和几个朋友已经约好,放学后到球馆打篮球。
吴天昊酷爱篮球,且球艺精湛,为此他甚至已下定决心,要考上一所重点大学的体育专业。然而,即便是班上与他玩得最好的几个同伴,也没有人想得起来,当天他离开教室时的具体情景。因为没有人会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教室,他的梦想将在几个小时后戛然而止。
位于长春市东岭南街的百屹会馆,距吴天昊的学校仅有10分钟车程。而他的家也在附近。吴天昊匆匆回了趟家,然后赶到了位于百屹会馆5楼的篮球场。[!--empiresxp.page--]
在此之前,另一名高三学生郝志鹏和同伴们从大约6公里外的长春第二实验中学来到了这里,先占上了场,开始打球,甚至连校服都还来不及脱掉。
两个高三学生在这个原本将十分愉快的时间地点上相遇。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被陈述为多个版本,情节大相径庭。本刊记者辗转找到了一名目睹了全过程的球场管理员童华,他在事发后被带往公安局做笔录。随后由于曾有人前往球场警告他们慎言,被老板放假回家。但他还是忍不住在网上发帖,并向记者陈述了他所目睹的场景。
一切发生的原因不过是球场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幕:“由于场地已满,吴天昊和朋友们想加入郝志鹏那伙一起打,郝的朋友们开始不同意,但吴和朋友们还是加入了抢球。”童华回忆。
据吴天昊的初中同学小邓向媒体陈述,双方最终还是在一起打球了。在打球过程中,小邓和对方一男生发生了身体碰撞,稍微停顿后双方继续比赛。没过多久,小邓在一次上篮时再次与对方发生碰撞。接着双方就厮打在一起。
在吴天昊表姐康凯的陈述里,吴天昊被描述为“也不冷静”。这种不冷静对应童华看到的事实就是:“吴天昊首先打了郝志鹏那伙人中的一个,吴天昊场下的朋友也围了上来,郝志鹏一伙体格较弱,处于劣势,估计想跑了,示弱求饶认输。”[!--empiresxp.page--]
“吴天昊一伙不答应,因为有一人的鞋在打架中被弄坏了,让他们赔钱,双方纠缠不下。”在童华的印象里,这是第一阶段,“吴强郝弱”;而第二阶段,是从郝志鹏的一名同学给郝的父母打电话开始的。
十余分钟后,郝志鹏的父母到场,此时已是傍晚六点多,争吵的地点渐渐从5楼的球场往通道、楼下移去。“吴天昊和朋友们又将郝志鹏的父母围住,期间还有人不断推搡二人,郝志鹏母亲甚至发出尖叫。”童华在帖子中说。
真正的局势扭转发生在几分钟后。童华称:“几辆车在街对面停下,一群人过来推开人群,问‘姐咋整’,郝志鹏的母亲喊‘给我砍了他们’,打架再次开始。吴天昊等人见来人拿着刀、铁管子和木方,开始四散逃跑,但不幸的是,他被拦了下来遭到围殴。”
这个短短数分钟的场面,震撼了所有目击的群众。一名住在百屹会馆附近的出租车司机告诉记者,自己的家属就目睹了当时的现场:“全是夏天切西瓜那种刀,场面非常血腥,跟‘古惑仔’一样。”
血泊中的吴天昊随后被郝志鹏父母送往吉林大学中日联谊医院。记者从病历记录上看见,对于吴天昊的伤势有一段这样的记载:头部两处创口,深达骨质;左腕部C型创口,约占周径3/4,仅剩少许组织相连……[!--empiresxp.page--]
10月9日上午6点,吴天昊那双承载着篮球梦的手被接上。但仅半小时之后,他开始呼吸困难,继而吸痰后发现吸出来的都是血,上午10点,年轻的生命在中日联谊医院7号楼16楼的手足外科消失。据其亲属和同学透露,带走他的并非外部刀伤,而是胸肋骨折刺穿肺部窒息死亡。
10月13日,长春警方发布消息称,已经抓获此次事件的涉案人员17人,对犯罪嫌疑人郝生山、杜厦娟,还有他们的儿子郝志鹏进行刑事拘留。另外,公安机关还对郝生山涉嫌的经济犯罪情况进行了深入调查,并且已经依法查封了相关资产。
“罗生门”里的“水军”大战
事件被公众广泛关注始于吴天昊的表姐——吉林艺术学院在校学生康凯于10月9日中午12点53分用手机发出的一条微博。
“昨天晚上我弟弟和朋友出去打篮球,和人发生口角,对方家长找来40多人带着刀砍我弟弟一个,双手被砍掉了,并且今天上午十点抢救无效已经身亡了!请大家转起来,我弟弟不能就这么白死了,才刚18岁啊!”
随后,这一事件被网友命名为“长春砍手门”而广泛传播。而除了“砍手”这一血腥举动外,康凯微博中透露的另外一个细节更将舆论引向了一个**:“肇事者的父亲叫做郝生山,是开煤矿的,当时开着奔驰车过来的,对我弟弟说‘我们家有的是钱,给你打残了我能摆平,就是打你’。”这条微博被转发了5665次。[!--empiresxp.page--]
自此,郝志鹏被贴上了“富二代”标签,网友开始一边倒地声讨郝家。两日内吴天昊的表姐、校友和同学在社交网站、贴吧、微博上发表大量纪念*文章,配合着案情的讲述,被疯狂地转发。
然而,10月11日深夜,一篇名为《郝志鹏与吴天昊事件真实过程,如有虚假,天打雷劈》的帖子出现,将网络舆论形势带向了另一边。发帖人自称是郝志鹏的同学,事发时在现场。帖子中吴天昊被形容成一名嚣张跋扈、有意找事的“校霸”。
此后,网络舆论形势呈大幅逆转,越来越多关于“吴天昊欺凌弱小”、“吴家势力比郝家还大”的信息出现。甚至有大量持吴天昊“罪有应得,死了活该”等观点的言论出现,渐渐压过原先指责郝家的帖子,几乎“占领”了几个讨论这一事件的主要贴吧。
本刊记者仔细研究了多条被阅读、评论数十万次的帖子,并根据帖子内容找相关当事人求证,发现其中有明显的网络水军操作痕迹,但不明来自何方。例如在“郝志鹏吧”中一条被点击10余万次的帖子,题为《作为昊哥的兄弟哥们,我只来说几句话》,文中声称自己当天在场,是吴天昊一方的人,承认是自己这方先动的手,还打了对方父母。但实际上,多名吴天昊的同学告诉记者,文中提到的多人根本就不在事发现场。[!--empiresxp.page--]
极端*支持双方的言论将事件带进了“罗生门”中,还原真实的现场变得难上加难。由于大量谩骂、侮辱*帖子的骚扰,且警方已积极介入调查,受害人家属开始集体沉默,拒绝媒体采访,连最初发微博求助的康凯也停止了微博更新。记者数次致电均被挂断,多条短信也无回复。
最初在社交网络、微博上活跃的吴天昊的同学们,如今也被要求停止发声,原定的两场大型悼念活动均被取消。双方学校均拒绝了媒体采访,以沉默静候调查结果。
然而,双方学校最终还是被卷入纷争。10月13日,长春市第二实验中学一名学生发帖称,该校官方网站被黑客攻击,一点进去就是吴天昊的照片。记者随后登录查看时,该学校官网已打不开。而吴天昊所在的吉林省实验中学网站,也同样无法打开。
“错,你不能砍人;对,你也不能砍人”
这原本是一个年轻热情、充满活力的生命。1米85的身板,炯炯有神的目光,那双被砍断的手,似乎稍一使劲就能鼓起一块块肌肉来,为他的梦想战斗。是一个“欺凌弱小”的“校霸”,还是一个“懂事、重感情”的普通学生,在生命的流逝面前这些都已无关紧要。[!--empiresxp.page--]
但本刊记者还是试图从家属、同学的口中、笔下还原出一个真实的吴天昊来,一个真实生命的重量,足以否认一切暴力。
“妈,别碰我别碰我,全身疼。”面对镜头回忆起儿子生命的最后时刻,吴妈妈泣不成声。一个完整的家庭就此留下不可修补的裂痕,“奶奶哭哑了嗓子,爷爷本来就有脑血栓,知道之后开始大小便失禁”。
而没有赶上儿子最后时刻的吴父,半夜会突然起来,问大家:“儿子呢?儿子还没回来吗?儿子的鞋怎么没在门口的鞋架上……”
康凯回忆,家里5个孩子,弟弟最小,大家都很喜欢他。“帅气,阳光,常说要保护我们这几个当姐姐的,说以后长大赚钱了带全家人出去旅行。只是走得太匆忙了……”
在吴天昊的学校,悲伤同样弥漫着。同学史晓僮在微博里这样描述消息传到学校时的情景:“第二天的学校,安静得吓人。每个人拿着手机,在校内网里拼命地转发,纵使转发的人就在身边不远处,也不忍抬头看看,恐怕四目相对。渐渐,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啜泣声随即传来。后来,我看着那些平时的男子汉一言不发的时候,我也哭了。”
10月11日晚,同学小苏发出微博:“靠墙的第四个座位上永远空了是不是?出席板上永远没了‘吴天昊’请假是不是?上课的时候永远少了一个逗大家笑是不是?”[!--empiresxp.page--]
在朋友季宇的眼里,“他是一个好哥们儿,讲究、仗义,对老师礼貌客气,上课积极回答问题”。“中午跟李刚给你收拾卷子的时候,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就这样,一切都没了。我多想你还能上课的时候跟我抢PSP,跟我们打打闹闹,大家一起吃饭,我多想………可是真的一切都晚了。”
但他也怪这个兄弟:“我知道你脾气倔,不服输,但是在医院的时候你为什么都忍着不说疼呢?明明可以检查出来的,在医院连B超都没做。”
吴天昊的倔强是朋友们公认的。在家属给他拍下的最后一段预告片里,这个倔强的男孩尽管浑身是血,但仍睁着眼睛,甚至两度抬起头来。
而同学赵宣在微博里给这个“见面礼总是一拳,从不啰嗦”的朋友,做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总结:“一个爷们儿的你最终输在了倔强。”
事件的另一方——长春第二实验中学学生郝志鹏,在同学中同样有着较好的口碑。自称是郝志鹏同学的网友称,郝志鹏学习好,为人老实。在网上流出的多张照片中,郝志鹏带着黑框眼镜,斯斯文文,赢得了许多网友对于这一评价的认同。
记者发送信息试图联系上郝志鹏一方的同学,但多日来均无回复。在长春市第二实验中学门口,记者拦下多名高二、高三学生,他们称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听说了此人,“在学校不出名,很低调”。[!--empiresxp.page--]
长春市第二实验中学专家组一名老师在电话里告诉记者,了解学校、当事双方学生情况已无意义,这一惨剧是学生家长酿成的,是刑事案件,无关学校和学生:“你对,你也不能砍人;你错,也不能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