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大剧院首席Olga Smirnova:不管多少次我被邀请去马林斯基剧院——我都会答应。因为那是我的家。
该篇对话双方用的是敬称Вы,但是在具体采访里也有用Ты,为了行文方便阅读流畅,都翻译成了“你”,没有用“您”。
SergeiNikolaevich(以下简写为S):大家好!这是俄罗斯公共电视台的文化交流节目。我是SergeiNikolaevich。我们将继续为莫斯科大剧院所做的系列节目。今天,莫斯科大剧院最年轻的首席芭蕾伶娜,Olga Smirnova,将成为我的对话者。
尽管她还年轻,她跳过所有重要的芭蕾角色,包括《天鹅湖》里的奥杰塔-奥黛尔,《舞姬》里的尼基娅,《叶甫盖尼·奥涅金》里的达吉雅娜。在她职业生涯的最开始,她获得了国际Dance Open舞蹈节颁发的“表现力小姐”(Miss Expressiveness)奖。而我们今天将会了解到,Olga自己在舞蹈和芭蕾里最看重什么。
Olga,你好。
Olga Smirnova(以下简写为O):你好。
S:我们在莫斯科大剧院内的博物馆里。这有一个展览是致敬ElenaVasilievnaObraztsova的。我想,来到这个特定的地方,特别是和你见面,可能不是个巧合。艺术人生,剧院人生,伴随着它所有的艰难苦痛,高低起伏——最后以进入博物馆告终,对吧?你变成了博物馆里的展品,你的服装,照片——这种生活最后保留下来的只有这些。
你有时会不会去想,什么是最重要的,后辈们将来会依据什么来评判你,Olga Smirnova是什么样一个人,她想要什么,她是为了什么而登上舞台?你对此现在有没有什么成型的想法?
O:当然,有关这种艺术生涯的短暂性,以及总体来说这是一门捉摸不定的艺术,你是对的——也许这是最难以表述的艺术之一,因为音乐的话,你之后可以再听唱片,而芭蕾——它是存在于当下的。观众来看现场演出,那ta从演出、从表演里到底有没有收获呢?
实际上,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真诚地舞蹈,真诚地走上舞台,也就是说,全情投入,诠释我今天对这个角色的理解。以前我觉得跳古典剧目很无聊,因为在我之前已经有那么多才华横溢的演绎者了。我能再加进什么新东西吗?还能跳出什么不一样吗?但实际上随着经验的增长(这已经是我在莫斯科大剧院的第九个演出季了)我明白了,最难的是在角色中投入自己的感受、自己对角色的感觉,那时它就不再是……
S:那时这个角色就会成为你的。
O:而且它将是我独一无二的。你知道,从小在舞校时,我去马林斯基剧院看演出,我有一个偶像——芭蕾伶娜DianaVishneva。而当我刚开始排练舞剧掌握角色的时候,因为我看了很多的演出,我就非常想像她那样。我甚至在我的演出里插入了她跳过的某些动作。
幸好,我当时的老师,Marina ViktorovnaKondratieva,对此表现的十分明智,没有试图改造我。在我看来,那个时候要这么做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不理解有些东西是不适合我的。她给了我机会自己去领悟,最终认识到有些动作由某个芭蕾伶娜做出来神韵天成,但对我就并不合适。
而这实际上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不管这个角色跳过了多少次。例如,现在我们以天鹅湖开始了新的演出季,而我到现在还认为——而且这还是我在剧院最早跳的几个(主要)角色之一。
S:嗯?
O:——我认为,对我自己来说,我还没有找到我最终想得到的奥杰塔和奥黛尔的形象。以《奥涅金》里的达吉雅娜为例——我有种感觉,似乎她就是以我写就的。她是存在于我的。我不需要去打破自己适应这个角色。但有一些剧目到现在,在我看来,还是未完成的;我就是不够满意。
S:你知道吗,在我为我们的会面做准备,阅读你的访谈时,我感到很惊讶,你跟很多芭蕾伶娜不一样,你收集所有的录像,你看所有前辈们的录像带,看不一样的演绎。这对你有所帮助呢,还是在某些时候会妨碍你呢?怎样才能超越达吉雅娜的首演者Marcia Haydée,或者Maya Plisetskaya的卡门?这束缚了你,还是恰恰相反,解放了你?
O:在角色准备的初级阶段,相反的,它对我有帮助。
S:有帮助?
O:因为你会更加深入资料,看到方方面面,整个浸润其中。然后,当你去排练厅排练时,有可能会偶然的做出某个动作。你见谁做过这个动作,你已经不记得是谁了,突然这个动作成为了你自己的。你感到做这个动作很自然。
就是说你不能复制别人,但在我看来,收集信息,汲取灵感,这个基础必须要有。因此,对我来说,观看现场和演出录像总是有帮助。我很喜欢这个过程。
S:你是彼得堡人——你出生在圣彼得堡,在瓦岗诺娃芭蕾舞校学习。而照我的理解,所有未来的计划曾经是和马林斯基剧院联系在一起的。在彼得堡总体上是另外一个学派,彼得堡学派。而马林斯基剧院一定程度上总是莫斯科大剧院的对立面。有一次NikolaiTsiskaridze向我解释这种区别:莫斯科大剧院的舞台比马林斯基剧院的大,因此,要把舞步和动作做得更大才能跨越整个舞台。
体会莫斯科的风格,像现在他们所说的,跨到莫斯科大剧院的制式里,对你来说困难吗?
O:没有这样一种分界,让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成为莫大的芭蕾伶娜了”。
S:没有?
O:没有。这是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取决于常备剧目的情况。在我看来,我赶上了莫斯科大剧院的好时候,我能拿到很多剧目。很多编舞家来到了剧院,我甚至不用离开剧院去任何地方,编舞家们自己就来到了这里。而且我有机会排演很大范围的剧目,而这在马林斯基剧院……
S:是不可能的。
O:是的,在那里我会丧失这样的机会。那儿当然会有古典芭蕾演出,会有严格的、也许是有点眼光保守的指导老师,把我单单限制在这一条脉络里,但是不会有容纳更多东西的机会。
S:莫斯科风格的芭蕾,被认为比圣彼得堡的芭蕾传统更潇洒奔放、更自由不羁。当你来到莫斯科大剧院的舞台上,在这里开始演出时,你有这种感受吗?
O:是的。首先,这确实取决于舞台的大小。而且,据我所知,重修之后,乐池拓宽了几乎两米,因此,舞台离观众的距离确实变的更远了。
当你跳比如Yuri Grigorovich的戏时,在我看来,首先和最主要的是形体动作,你还是要投入感情,但面部表情没有多大作用,你基本是用身体语言来演戏。但当你跳比如John Neumeier的戏时,就需要让观众近距离地看到你,就像我现在看你一样。
S:玛格丽特·戈蒂耶,《茶花女》。
O:对,《茶花女》和《安娜·卡列尼娜》。
S:还有《安娜·卡列尼娜》,当然。
O:因此我认为对这样的演出,历史剧场的舞台甚至是有坏处的,因为观众就是无法投入。剧情发生时,你应该就像和舞者两人单独坐在这个房间里一样,而当有这样大的空间,不管你怎么去感受,不管你怎么去试图填满它,仍是几乎不可能的。
S:你曾经说过,一个人应当为成功做好准备。对你来说生活里最大的成功是什么?
O: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
S:我们不能把剧院和生活分开,但还是这么问:你感觉什么是自己在生活中最大的成功?
O:总体来说,我感觉我在走自己的路、走正确的路。当你在这条路上时,你不需要提前设想或规划什么。你会有一些对未来的小目标,你梦想着某些角色、演出,和编舞家的合作,不过只有当你准备充分了,成熟了,时机再合情合理不过了,它才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因此,我相信在这条路上是有东西指引着我的。
同时,我确实在积极地梦想这些,我不会禁止自己去梦想。当某个真实的机会出现,我明白我可以和一个有意思的人合作时,那么我就不知不觉地在想法中引导着事件的发生,就像开始……
S:然后去实现这个事件?
O:去实现它。知道吗,不管你多么有经验,你永远都需要一个老师。有时候你可能会觉着不对,但实际上看起来令人印象深刻,需要有一个人来告诉你……
S:就还是需要一面镜子,对吗?
O:而且,相信这个人是多么重要啊!
S:你有这样的指导老师吗?
O:理论上可以说我已经有过三个这样的指导老师了。
S:MarinaKondratieva……
O:是的,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我开始几年都是跟她在一起。
但还有一位我从舞校毕业时的指导老师,LiudmilaValentinovnaKovaleva,她还是DianaVishneva的指导老师,这算是我和Diana的“亲缘”联系。在我看来,我在台上能够强烈地感受和领会到她的影响。
现在我有另一位指导老师,MariaEvgenyevnaAllash,她刚刚结束她在莫斯科大剧院的舞台生涯,慢慢过渡到指导老师的角色。而我也觉着跟她相处很舒服,能够完全信任她,因为她也是——怎么说呢?——一个具有现代视野和现代舞蹈风格的人,毕竟芭蕾始终在发展中。我们三十年前跳舞的方式和现在……
S:不一样,是吗?
O:嗯,要求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S:芭蕾总体上变的更运动性了,更讲究身姿动作的矫健了。
O:杂技化了。
S:杂技化了。而你这种诗意的、对这种趋势如此敏感的天性,与它有多大的距离呢?能够和这种运动性的风格结合起来吗?
O:必须得试着结合起来,因为衡量标准已经不同了。就是说,人们抱有期待地看着你,期待着高高跃起的舞步,期待着大跳,期待着旋转。
S:让我们回到你最早的主要角色——奥杰塔和奥黛尔,对这个恶女的形象和白天鹅的形象,有很多诠释。实际上,所有伟大的芭蕾伶娜都要寻找一种自己的诠释,在什么情况下是哪一个。
O:要么是奥杰塔,要么是奥黛尔,对吧?少有芭蕾伶娜可以在一场演出里结合两者,人们总是会说:“她还是作为奥杰塔更好。”或者……
S:对对对。那你更接近于哪个呢?
O:其实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我到现在都还不能回答它。
S:你自己也没有答案?
O:确切说,它是在变的。我以前总觉得是奥黛尔。
S:你说真的?是这样吗?
O:我非常喜欢玛格丽特·戈蒂耶、安娜·卡列尼娜这些角色。首先,很强的个性,同时伴有悲剧的倾向。
S:某种意义上的荡妇?
O:对。卡门那样的。我梦想着跳卡门很多年。在我看来……
S:确切说是阿隆索(Alberto Alonso)版?
O:我不在乎版本,我就想成为卡门。
S:也有罗兰佩蒂(Roland Petit)版,对吧?
O:是的。但在莫斯科大剧院上演的是阿隆索版,因此期望跳阿隆索版更顺理成章。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这样的,我的外表和内心世界不太匹配。因此,我可能看上去更像奥杰塔,但去发掘奥黛尔更有意思。也许有一天我能同样地表现出……怎么说呢,让人们发自内心地相信这是合理的……
S:让人们相信奥杰塔和奥黛尔——她们是双生,对吗?
O:是的。
S:让他们相信,你诠释的奥杰塔就和奥黛尔一样美丽、强大,是吗?那在这个意义上你……
O:嗯,问题在于真实。
S:在于真实?
O:在于观众去相信,在于他们去接受。
S:现在比起白天鹅的一幕,你对黑天鹅那一幕更迫不及待,对吧?
O:有次Jean Christopher Maillot跟我说,演反面角色比演正面角色容易的多,我同意他的看法,因为正面角色,必须承认,有点平淡。那怎么演才能刺激到观众呢?这就需要具有一种很强烈的个性,这是你能借助的。
而反面角色是容易的!因为他们更有冲击力,他们的编舞更有冲击力。而你可能需要去体验的更少,只要演出编舞的设计安排——你就已经感到诠释得很满了。
S:我知道MayaMikhailovnaPlisetskaya跳卡门一角时(我们现在说,这个角色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她等这个时刻、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之后卡门伴随了她一生。
*译者注:Maya Plisetskaya当年排演《卡门组曲》实际上算是她自己组织的项目,她请的编舞家,她作曲家丈夫改编的比才的音乐,她邀请的莫斯科大剧院里跟她关系比较好又合适的舞者。可以说在这个项目的实践上,剧院没有提供多少帮助,甚至可能人为设置了一些障碍。
最近,Svetlana Zakharova跳了香奈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梦想的角色,无论如何这个人物出现在了莫斯科大剧院的舞台上。
有没有什么历史人物,或者可能是某个确切的芭蕾作品,是你梦想去跳的?
O:有,有这样的。很长时间以来我最喜欢的作品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以前,我以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可能在芭蕾舞台上呈现的,因为……嗯,怎么才能把里面所有的哲思不用话语只用舞蹈语汇传递出来呢?而且我一直把自己和阿格拉雅联系在一起。
不久之前,生活再一次的带给我这样的礼物:我认识了立陶宛编舞家AnželikaCholina,她在立陶宛的维尔纽斯有自己的剧院,她有很多的作品在瓦赫坦戈夫剧院上演。她为我排了一个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和罗果仁的双人舞。在这之后我明白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是和我更接近,但是表现起来更有意思,之后我就一直梦想着她能够排演整部舞剧。
S:根据小说《白痴》改编的整部芭蕾?
O:是的,《白痴》。
S:我想问你这个问题:你不认为六七十年代的明星舞者比起当下的舞者来,更加出名吗?
O:这说的是在什么范围里?
S:在全球范围里。嗯,我们可以回想到这一著名的三人组Misha - Natasha - Rudi(Baryshnikov - Makarova - Nureyev)。当然,那是一个非常政治性的时期,他们留在了西方。但如果你回想起像Plisetskaya,Vasiliev和Maximova这样的名字,比起当下的舞者,他们当时是更为媒体关注的人物。你同意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与什么有关呢?
O:我同意,是的。这和什么有关?嗯,首先,在苏联时期,芭蕾的存在环境不一样——它是一种献礼,它是骄傲。
S:像一项国家成就一样,是吗?
O:正是。而且可以说它是我们国家和其他国家的联结,它是一张名片,是国家的脸面。当然,这些人名值得冠以光环,但他们之所以能大名鼎鼎、作为传奇流芳,是得到了全力支持的。
现在,你在网上、在Instagram上可以找到成千上万个芭蕾片段、演出,一眨眼就搞不清楚……
S:谁是谁?
O:谁是谁,对的。因为舞校的孩子们展示很多绝活,比如转圈,这就是我们刚才谈到的,有关芭蕾的杂技化和芭蕾技巧的发展。看看这样高超的技巧吧!连着十个pirouette!立着足尖,最后完美地收尾!这是不能不赞叹的。
离开剧院时……对于演出,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做十个这样的pirouette吗?还是离开时满怀感触,觉得看了这场演出后内心受到打动?而且一连几天都怀着这种激动…….
S:你会想着、回味着这场演出。
O:对的,人们现在没有时间逗留于某种情感体验,因为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你用闪电般的速度去解决所有事,甚至我们的父辈都没这个时间。以前去车站买票,就是一整出故事:要去到火车站、要排队、“有票吗?没有。”而现在,这是三分钟搞定的事,你完成购票流程,在app里就有了订单。也就是说,由于信息的泛滥……
S:……有些东西磨灭了。
O:磨灭了,是的。
S:而那种对于奇迹的感受,对于生活里非凡事物的感受,消失了,是吗?
O:是的,还有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就是,一切都太多了,这么多信息,大脑有点被阻塞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很难挑出一件……
S:最主要的事。
O:最主要的事,是的。
S:我们把话题转回到之前提到的那个时代。我知道,很多舞者在古典芭蕾里达到了难以置信的高度之后,当然就开始梦想跳现代舞,梦想着新的芭蕾,但只有少数杰出的舞者能够获得贝嘉(Maurice Béjart)的青睐,或者有机会走出苏联,和各种各样的编舞家合作排练。
*译者注:在苏联后期,莫斯科大剧院的舞者们与西方编舞家合作的机会仍然十分有限,这里主持人提到贝嘉,应该是因为贝嘉是当时极少数能够邀请舞者们去西方排练演出的编舞家,如果不是唯一一位。
如今在各个国家、各种舞台上都有现代编舞——你对现代编舞感兴趣吗?你有没有想合作的人?或者——我不知道——甚至把莫斯科大剧院先搁到一边,去一个实验性的舞团,尝试一些全新的东西?我知道,你的女英雄、你的偶像DianaVishneva经常冒险,她敢去做。你呢?
O:首先,现代编舞也是各种各样的,有些现代编舞已经被公认为经典,比如William Forsythe或者JiříKylián的作品,它的身体语言是现代的,但理论上已经被几代人在许多剧院里检验过,在我看来它是当代芭蕾的必经之路。
S:必经之路,是吗?
O:这种现代身体语汇的水准是你必须达到的,只有这样你才能更好地感受、更丰富地感受。我们在莫斯科大剧院跳了JiříKylián的作品Forgotten Land……
S:Kylián?
O:是的。但遗憾的是,大师自己不能过来,因为他对坐飞机有一些障碍,他不坐飞机,要是坐火车的话,要么时间太长,要么……
S:反正就是很难办。
O:是的,这个交通上的问题很难办。而我肯定是梦想着见到他本人的,当然,跳他的作品已经很棒了,你仍然能接受到他放进来的那种能量,但没什么比跟编舞家在排练厅里面对面更宝贵的了,他甚至能给一个已经定型的编舞注入新的生机。似乎你能从录像里精准地学完所有动作,但只有一个非常经验丰富的指导老师,或者编舞家本人,才能让编排生动起来,使之完满。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解释,有无数各种各样的细节和微妙之处。
西方的编舞家和导演要求很高,精确到毫米!排练过程很艰难,但是上台演出时,你走上台,忽然就自由了!因为你在排练厅已经受过折磨,在那里听到的都是:“不对,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稍稍远一点,然后再转。”这些你都经过了,然后在舞台上你才能真正去享受,因为身体会自动做完所有动作,而你可以专注于投入心灵感受。
S:以我的理解,你跟Neumeier是这种情况?
O:和Neumeier是这样,和Jean Christopher Maillot也是。我是个幸福的人,你看,直到现在——第九个演出季了——合作了这么多……
S:……杰出的编舞家。
O:的的确确是杰出的,是天才,在对世界的体察上他们是多么伟大的传奇啊!上个演出季末还有一个作品,AkramKhan带来了他的吉赛尔,也是超棒的演出!
S:你跟他合作了吗?
O:没有,还没有合作过。这又是一个梦想,我非常强烈地渴望和期待……
S:和AkramKhan合作,对吗?
O:是的,希望梦想能实现。
S:如果我们回看古典芭蕾,它的聚焦性还是很强的,而它的中心毫无疑问是芭蕾伶娜。这是Marius Petipa所有芭蕾,所有这些古典芭蕾的内涵和意义。但如果说到现代编舞,说到现代舞,那么你经常不能在人群里认出某位芭蕾伶娜,就是说,你变成了整体的一部分。
作为一个已经是首席芭蕾伶娜的舞者,你会不会受这种情况困扰:一切舞者的等级被废置了,你变成了某个整体的一部分?
O:我总体上是喜欢成为一个演出、一个团队的一部分这种感觉的。即使在古典芭蕾演出里,那里芭蕾伶娜确实是等级阶梯的最顶端,我仍然认为,感觉到自己是属于集体的一部分很重要。因此我在排练时仍然常常招呼次要角色,和他们过一遍所有场景,这样就不会出现那种情况:我随心所欲地跳,其他人完全根据我来调整。不,我们总是互有妥协让步,这样所有的舞者都能感觉很好,都能很舒服。
因此,一切取决于芭蕾伶娜,取决于她怎么跳舞。即使她作为演出中心的地位被取消了,她仍然应该以某种方式吸引他人的注意力。
S:表明为什么她在那儿。
O:表明她何以成为芭蕾伶娜,必须要证明这一点。因为,不管你取得了什么等级、什么特权、什么奖项,每次在台上你仍然要证明,你是不是真的有资格——
S:——有资格走上台,有资格站在在台上。
O:是的。而且不管有多少花式赞美,在用舞台表现去证明它们之前,这些修辞毫无意义。
S:我记得很久之前,MayaMikhailovnaPlisetskaya告诉我,Sylvie Guillem的舞蹈全然震惊了她,那还是一个很年轻的Guillem。她见识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编舞,完全不同的身体线条,某种新鲜的能量突然间像火焰一样在舞台上熊熊燃烧!甚至有个插曲是她把自己的耳环给了Guillem。Guillem的姿态、动作,像要给出某种东西,在记忆里留下烙印。
在你的生命里,有没有这种时刻:你看到了某种全新的舞蹈,看到了新生代的舞者?我明白,你本人仍然还十分年轻,也许讨论下一代不甚合适,但无论如何还是要问:有没有什么打动了你的东西,你本人做不到但是希望自己在舞台上能做到的?
O:你知道,就算是现代舞,不同的舞团跳的也不一样。比如我们拿一个荷兰舞团(NDT)举例,他们对身体有一种魔法般的掌控力。他们来过莫斯科大剧院巡演,而他们的表现……我不知道要是让我们来跳的话,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达到这种表现。
就是说,当你看到一个高质量的演出,它经过高质量的排练、得到完善的呈现,这总是让人惊羡,因为这并不容易。即使你在熟悉的环境中跳适合你的角色,要想每次都能呈现这样的质量,就得大量排练、全心投入和付出。因此,我看到这样精雕细琢的演出,总是很兴奋。
顺便一说,AkramKhan的《吉赛尔》也属于此类。我读的一篇访谈中说道,在创作期间,艺术总监让整个舞团把当前剧目搁置了好几个月时间。
S:几个月?
O:几个月。我印象里是三个月,如果没记错。你有三个月时间不用跳常备剧目,只专注于排练这一部作品,这在莫斯科大剧院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你往往必须把两者结合起来,这总是困难的。你还是要跳当前的剧目,要不是每个晚上都跳,就是在学新剧目的间歇跳。
S:也就是说专注于一件事是不可能的?
O:嗯,在这儿非常难安排,考虑到我们每月、每年要跳多少演出,也许甚至是不可能的。
S:所以这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要取得这样的效果只能通过……嗯,心无旁骛地投入其中。
O:沉浸其中。
S:Olya,说说你怎么做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去客座,在别的舞台上演出?你想必会收到这类邀请。你怎么看?
O:我对此总是非常积极。你知道,这是一种“看看世界,也展示自己”。我离开莫斯科大剧院去客座的几次对我都意义重大:比如和Manuel Legris,或者和John Neumeier(在汉堡),或者和JeanChristopherMaillot在蒙特卡洛的芭蕾舞团。这些项目能让我学到新东西,而不是就去跳个舞,我在那里度过了充实的时光,要么是跟大师合作,要么是尝试新的搭档。
*译者注:Manuel Legris是维也纳国家芭蕾舞团的团长,他曾邀请Olga Smirnova去舞团客座《吉赛尔》,并参加了他的个人Gala等项目。John Neumeier作为汉堡芭蕾舞团的团长,曾邀请Olga Smirnova去客座演出他的编舞作品《茶花女》和《安娜·卡列尼娜》。Jean Chrisopher Maillot为莫斯科大剧院编排了芭蕾舞剧《驯悍记》,Olga Smirnova在里面出演妹妹别恩卡一角。他后来邀请Olga Smirnova去他作为团长的蒙特卡洛芭蕾舞团出演他的作品《胡桃夹子》和《La Belle》(《睡美人》)。
我期待能持续参与这类项目。唯一的问题就是找到合适的平衡,因为莫斯科的演出季是很丰富的,有很多有意思的演出。比如去年我们跳了Forsythe的作品,Christopher Wheeldon排了冬天的故事,也就是说这个演出季已经有两个大项目了,而我不想错过。因此,你需要在自己感兴趣的和领导感兴趣的东西之间,灵活地调整周旋。
S:是啊,剧院是一个大集体。
O:是的,这很重要。你不能光出去客座,把主场剧院给忘了。
S:尽管如此,彼得堡仍然在你的生命中占据位置?
O:我尽力保持它在我生命中的位置,因为它是我的根,它就是我。彼得堡——就是我。我很惊讶地发现,莫斯科人会被这一点冒犯到。
S:真的吗?
O:是的,当我说我是彼得堡人的时候。虽然……多久了?
S:已经很多年了。
O:我已经在莫斯科九年了。我想要……实话说,我甚至没有改动护照上的注册地。
S:所以你仍然“留在”彼得堡?
O:是的,根据官方文件,我到现在仍是彼得堡人。
S:我从某处读到,你承认说,当你精疲力尽、想要稍事休息时,你会买一张去高铁票,就在圣彼得堡散散步,看看那些桥和建筑,然后一切都得到了释放。
O:因为它承载着我对家乡的思念、我的童年,这是我自幼时起就熟知的、亲切的,所以可能……
S:而且它这么美,我觉得只要看到它,一切都被治愈了。
O:对。
S:有关马林斯基剧院,你有没有什么计划?回到那里,进到剧院,实现你小时候的梦想——在马林斯基剧院的舞台上跳舞?
O:我被邀请了好几次去参加马林斯基国际芭蕾节,我跳了《天鹅湖》和《舞姬》。可以说,不管马林斯基剧院邀请我多少次,我都会答应,因为那是我的家。是的,也许我仍然可以说,这是我的家。
S:它仍是你的家。你的父母住在彼得堡吗?
O:在彼得堡。
S:你还有兄弟姐妹?
O:对。
S:是个大家庭。他们没有从事和芭蕾有关的工作?
O:没有。
S:我读了你的一篇很可爱的访谈,你丈夫非常支持你的芭蕾和艺术创作工作,他一定程度上有参与,但他和艺术圈没有联系。
O:没有。但他大概算是一个芭蕾粉,因为,他可能几乎看了我所有的演出,少有他不来的情况。能想象这是多大的观演量吗?每月去看四五次芭蕾。
S:他总是去看你的演出?
O:他总是来,是的。这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传统:在演出后交流感想。对我来说,聆听他的意见很有意思:作为观众他看到了什么,没有看到什么,对他来讲少了什么。然后我就试着去理解,为什么他这么看,哪里有不足,我能怎么样为角色形象增色。
S:在你演出的芭蕾中,他有没有最喜欢的一部、特别钟爱的一个角色?
O:我认为他喜欢真实的我。
S:在家里。
O:对,比起任何我的角色,他更喜欢真实的我。实际上,我很惊讶他喜欢我的卡门。这是我为我自己的内心而跳的,就是说,我甚至不需要别人去接受它,说我达成了什么成就,或者说我就是真正的卡门,不需要,是因为我知道,外形上我不是特别符合这个角色,但本心不变。而且不管怎样,舞者们需要这样的演出,为了内心而跳,为了自己而跳……
S:吐露自我。
O:是的。这是一种尝试,一种试验。就算它最终是不成功的,它仍然是必要的,它解放出了内在的你。我还记得,当我丈夫说这是“像样的诠释”时,我对此是惊讶的。
S:我觉得他肯定经常赞美你吧,不止是“像样的诠释”。
O:是的,但有一些人的赞赏更让你开心,更让你重视,而另一些人即使批评我,说实话,我理都不理……
S:无所谓,是吗?
O:是的,因为即使是批评,你也需要知道其价值……
S:你的丈夫是一个严格的批评者吗?
O:我想,是的,还是因为他看了很多演出,所以他可以进行比较。比如,他甚至把我以前的演出和现在的演出相比较,有时候他问我:“为什么你在这里换了服装?”
S:就是说,他不会放过任何细节,是吗?
O:嗯,可能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当你看了这么多演出后,这种问题自己就出来了。
S:总的来说,你会把生活和舞蹈、生活和芭蕾分开吗?
O:很难分开,我大概是没有分开的。如果你想有所成就,你就需要全身心投入——投入你所有的时间,你所有的思绪。当然,唯一一点就是重启需要时间,需要休息一下,然后再次获得那种欲望和力量。
S:你能分享一下,自己是怎样“重启”的吗?你是怎样休息来摆脱忙碌而高压的芭蕾演出的?
O:我大概说不出什么新东西:看书,如果是在假期,那么就去旅行。度假总是分成两部分:积极的和消极的。积极的,就是游览新的地方,我很喜欢旅行,只要精力允许,我们总是去博物馆、大教堂,或者就在城市里,畅游历史。精疲力竭后,就到了恢复体力的时间,也就是去海边。
S:去海边吗?
O:必须要去海边,我无法想象没有大海怎么能好好放松。
S:你会不会想之后的规划呢?之后会怎样?
O:我最近想过,也许我只剩十年舞蹈时间,也可能更少一点,可以不用精打细算自己的体力,可以跳最复杂的古典芭蕾。我会思考:那么接下来呢?
同样的,在我看来,并不需要设想这件事,去设想然后给自己制定目标:“现在我要……”我觉得时候到了就自然会理解,接下来能够做什么,想做什么。因此,我等待着生活指引我,帮助我决定,我还能达到什么,我用现在跳舞的动力还能做到什么。
S:非常感谢。
O:谢谢。
S:总所周知,芭蕾生涯是短暂的。但有时候会出现例外。而我希望,开启了一条如此辉煌、夺目、天赋卓越的芭蕾之路的Olga Smirnova,能够长久地为莫斯科大剧院的舞台增光添彩,给她的粉丝和所有芭蕾爱好者们带来快乐。
现在,我,Sergei Nikolaevich,要跟您说再见了。我们期待着俄罗斯公共电视台文化交流节目下的新访谈、新现场。祝好,再见!